第一篇丹阳北草巷32号

第四章"茅白术先生"

年，对于22岁的颜亦鲁，意义非常。

这年春天，他从师傅贺季衡那里正式学成出师，在北草巷32号的家里开办自己的诊所，取名“餐芝轩”，“餐芝”二字出自陶弘景所作《解官表》一文中“臣闻尧风冲天，颖阳振饮河之谈，汉德括地，商阴峻餐芝之气”句。秋天，他的第一个孩子裕怀出生。立业、生子——人生中的两件大事几乎同时完成，他感到非常满足。

颜亦鲁因为从小体弱多病而有志于岐黄之术。他先是从师于丹阳鸿儒林墨舫，通读四书五经，《古文观止》，文乃大进；进而向舅家名医魏东莱学医，魏氏世代中医，家中存有数箱医籍验方，顏亦鲁课余一一抄录，打下了中医的基础。

14岁，他正式拜于城中大医贺季衡门下。在随贺先生学医期间，他白天侍诊抄方，跟师出诊问业，晚上抽空攻读《内经》《难经》《伤寒》《金匮》及温病，本草等中医医学典籍；八年的积累与熏陶，尽得其传。毕业时，师傅授他一块“贺季衡夫子授颜亦鲁诊内外方脉”的长匾。“内外方脉”顾名思义，就是无论内科、外科什么病都看，真正的中医都是全科医生。他把画挂在“餐芝轩”中最显眼的位置。

行医之初，颜亦鲁遇到最多的病是湿热杂病。江南地区，由于地表水网密布，而气候炎热潮湿，人们容易外感湿邪，如湿温、伏暑等，这种病一般多起病较缓，传变慢，病程较长，非常难治。贺师曾告诫说：看一个医生水平的高低就是看他是否能拿下这些千变万化的温病变种。

贺师就是温病大家，颜亦鲁学习到了很多验案。但是贺师也强调，临床治病，有一定之法，无一定之证。所以辨证殊为重要。每遇一症，颜亦鲁都精细辨证，大胆处方，用透解、辛开、护阴、温阳等法，治好很多春温、风温、暑湿、湿温、秋温、冬温病患。但是热性病瞬息万变，极为凶险，他曾用多达八次精细的辨证用药加上半个月的调理，才彻底治愈了一例顽固性湿温证患者。此役之后，他开始寻找治疗湿邪之证的其他途径。

许叔微(-年)，字知可，宋真州(今江苏仪征县)白沙人。曾为集贤院士，故人又称之许学士。青年时代的许叔微异常勤奋，每天攻读至深夜才上床入睡，他睡前必要饮酒。

久而久之，他时时感到胃中辘辘作响，胁下疼痛，饮食减少，每过十天半月会呕吐出一些又苦又酸的胃液来。每到夏天，他的左半身不会出汗，只有右半身出汗。这到底是种什么怪病?

许叔微陷入深思并四处求治。谁知遍求名医却总不见效，他开始对自己的病情进行了认真的分析研究，认为主要是由“湿阻胃”引起的。于是他按照“用药在精”的一贯学术思想，选用苍术一味为主药，用苍术粉1斤，大枣15枚，生麻油半两调和制成小丸，坚持每天服用50粒。以后又逐渐增加剂量，每日服用~粒。数月后渐得痊愈。

这则医史上的著名医案，似乎给了颜亦鲁一丝透视的微光。

为什么一味苍术竟对于许叔微的怪病有这样奇特的治疗效果呢?他开始寻找答案。苍术，始载于《神农本草经》，列为上品，不分苍术和白术，而统为术。至陶弘景《名医别录》始有赤、白之分。清朝黄元御著《玉楸药解》中有叙述：白术守而不走，苍术走而不守，故白术善补，苍术善行。其消食纳谷止呕住泄亦同白术，而泄水开郁，苍术独长。此外，朱震亨、张元素等大医都有论述。

酒伤脾胃，水湿不化则出现了胃中辘辘有声和夏天左半边身躯无汗而右半有汗及呕吐胃液等内湿症状。苍术气味芳香，性而味辛、苦，归脾、胃经。药证相合，气味相投。许叔微辨证准确，同时深知湿邪性黏腻而滞，不易速去，故坚持长期且不断加大用药剂量，一味药而收神功。这则病案让颜亦鲁回味良久。

20世纪30年代疫病广泛流行，百姓常患疟疾，此病时人称为“打摆子”，间歇性寒热发作，十分凶险。颜亦鲁遍查医书，在《活人心统》中发现了“清疟饮”方，加减数味，投药3剂，立见疗效，众多病患转危为安。而此方打头一味药即苍白术。

又是苍、白术!

抗日战争爆发后，颜亦鲁已人到中年，临床经验更加丰富，他习惯于整理日常病例，集成的《颜氏医丛》已有3卷。掩卷静默，他开始思考疾病背后的根源。

为什么最近几年会集中爆发疟疾?为什么同样的传染病，有的人不得，有的人就会染上?不同的人得了，为什么有的好得快?有的好得慢，甚至有人还丢了性命？

疾病是否有一个根本的来源?

颜亦鲁想起自己幼时骨瘦如柴，食少气短，医家说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学医之后，师傅给他调理脾胃，注重营养，胃强能食，才逐渐强壮起来。

兵荒马乱的年月，经常看到的都是面黄肌瘦的人，颠沛流离，卫生条件极恶劣，经常吃不饱肚子，遑论注重营养?病邪来袭，身体根本没有抵抗力，这样又怎能不生病呢？

人们得病是因为人本身的元气不足啊。那么元气来自哪里呢?

历来中医认为人体有两个基础，一个是先天之本，肾；另一个是后天之本，脾胃。脾胃五行属土，消化吸收饮食精华、运化水液，统摄全身之血。一个人健康与否，与这两者关系最大。

“补脾派”大师李东垣曾说“脾胃既为后天之本，又为诸病之源”，金代张元素形象描述为“君子在堂，小人不得入内”——脾胃健运则水谷盛，五脏充盈，邪难伤人。多年的观察与经验，颜亦鲁深以为然。

由此出发，他确定了自己治疗疾病的指导思想：

一、脾统四脏，以滋化源；

二、从脾论治，灵活化裁；

三、苍白二术、调治脾胃。

从此，颜亦鲁在诊治内、妇、幼、外科等病证中，均擅长应用健运脾胃的法则；用药则善于发挥苍术和白术的效用。

作为祛湿要药，苍术用途广而用法多。如湿温脾瘅者，苍术煎汤代茶；气虚夹湿者，苍术与黄芪并用；湿热并重，伤及胃阴者，苍术、石斛、麦冬、玄参相使；肝阴夹湿，目昏便燥者、苍术合黑芝麻拌炒；痰湿眩晕者，白术、茯苓相配；气虚吐血者，大剂白术煎汤频服；久痢不止者，白扁豆、糯米同煮沸饮等。

在治疗各类虚劳疾病中，则常在补益方中加入苍白术，苍术香燥辛烈，黄芪、党参、熟地、阿胶等补药配伍，变动不居、周流不息，既为补药发挥药力扫除障碍，又能赞助脾运，畅达气机，消除补药黏腻之性，有一举两得之功。

此外，苍白二术也被颜亦鲁用来治疗郁症。张仲景曾以八味清神方为孔融治好了严重的郁证。朱丹溪也指出苍术“能总解诸郁”，但是后世大都用其燥湿之功，而忽略其有显著的理气解郁之效。颜亦鲁临床凡见情志抑郁，多思善忧，两肋胀满、舌苔厚腻，脉涩不畅、肝脾气滞之病证，在辨证用药的基础上，总要加入苍术，它气味芳香，走而不守，行气解郁最为适宜。用量均在5、6、9克，以小治大，以轻治重，其配伍、归经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苍术有茅苍术、北苍术、关苍术等品种，但以生于句容茅山的茅苍术质坚实、断面朱砂点多、香气浓为佳，故而颜亦鲁在处方中多写茅术。

由此，他被病家称誉为“茅白术先生”。

故事还在继续。

年，颜德馨患急性无黄疸型肝炎，谷丙转氨酶高至单位。住院期间，除服清热解毒复方外，连续用葡萄糖加胰岛素冲击疗法，不见好转，身面虚浮，胁痛绵绵，多白沫痰，清晨须咳去盈碗后方能纳谷，精神委顿，体重由斤陡增至斤。院外会诊拟为“脂肪肝”。疗养数月，竟无寸进。用育阴葆肝法，症情有增无减。主治医生甚至对家属下达了病危通知。情急之下，颜德馨到南京找父亲诊治，颜亦鲁判断他的病是脾土失运不能充养肝木生生之气，乃按土壅侮木例，投五苓散加苍术。总共一个月，浮肿先退，痰沫消失，胃纳大增，脸色红润。后即以苍术一味研末吞服，体力大健，20余年来从未复发。

而这只是颜亦鲁化裁早已运用多年的验方——健脾疏肝饮治疗肝病的一个例子而已。

后来，颜德馨也用此法治脂肪肝多例，亦验。然后，他将单味苍术制成“运脾片”，广泛施用于临床。

20世纪80年代，颜德馨偶然在一本医书的批注部分发现了一句话：“苍术，食之，使人不老。”

可能是对苍术太有感情了，这句很容易被忽略的话居然被颜德馨捕捉住了。他组织了试验，经过一系列的实验观察，其增寿延年的功效得以证实。其时，他正在研究抗衰老的大课题，在后来研发的衡法1号、衡法2号药物中，也加入了苍术。

天地造物精妙，物尽其用，善莫大焉。

※选自刘珍著《百年守望》

长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