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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玄枵

五月终于来了。四月末，就颇有些“情更怯”的感受。

五月是怎样的一个月份？李白《长干行》写：“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五月并非礁石，但它是那么地不可触碰。

五月的天不可触，它白晃晃地刺眼。在烈日的烘炙下，地面几近要腾起烟来，走在这天与地之间，昏昏然不知所向。

五月的水不可触。冷不防，一场大雨就从天而降。大雨过后，湖水饱涨，水草纵横，此一触不得也；水风咸腥，此二触不得也；水石无影，此三触不得也。

水近不得，去地上总可以吧。草泛滥处，却是五月里生命成灾的地方。蛇鳝、蜈蚣、蟾蜍、蚊蝎之类的恶物处处可见。

五月是这样一个让人无处落脚的“恶月”！

人大抵欣赏四月天，对于五月，则多了些敌意。四月神怡，五月心燥。愈燥，愈立不住。往外跑，和万物一起在五月的热锅上踮脚起舞。五月劝人读礼，似乎是恰当的做法，因为礼让人立。

在我的观照下，五月是一个阴阳相搏的大战场。

五月鸣蜩。沸沸扬扬的蝉声是响绝在五月战场上的号角。五月的太阳光张力十足，像一双咄咄逼人的眼，向地面上的万物发送着无字的索战檄书。你以为玉门关闭，躲藏在凉房里就可以避战了吗？关外早已草肥马壮，阴水漫溢。与其自我困顿，不如出城应战。

蚊子乌泱泱，毒蛇旁若无人地穿行，墙上的壁虎、炕板的蝎子、闲庭信步的毛毛虫，以及驰骋的烈日、纵横的水害，都是五月派来的兵。

毒物、烈日与水害都可致疫。而中国哲学向来不尚戕生，而尚防御。防御意味着，既要外自设防守，又要内自抗衡抵御。疫有千般，防御便有万策。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要擒敌，必先安己。《内经·素问·四气调神大论》说，“夜卧早起，无厌于日，使志无怒，使华英成秀，使气得泄，若所爱在外”，句句都可作战术语解。

人困马疲，战已半败，养精蓄锐，可先占上风。故要“夜卧早起”，养藏元气，扶植正气，以俟战机，此谓“潜龙勿用”。

古来临战，最忌畏敌怯战。人谁不怕死于战，而心中一惊，正气则乱，因为“惊则气乱”，心中一恐，正气则泄，因为“恐则气下”。在恶月的种种不可触之前，“无厌于日”才是最佳的状态。

不畏毒物、烈日与水害的到来，既要不怯于恶月，又要不嗔于恶月，故“使志无怒”。嗔怒则情志不平，更感毒之愈毒，恶之愈恶，如同火上加柴。

理想的应战姿态是“使华英成秀，使气得泄”，可解为：“你只管看护好你的那棵树，让它蓬勃生长，华英成秀，不必为外敌所牵制。”然后引水为源，使气得泄，等待气机升降如常时，才可运筹帷幄，胸有成竹，指挥若定，然后出奇制胜。

诚意正心之后，可“或跃在渊”，“若所爱在外”，在敌营周遭闲庭信步，自如往来。要做到毫发无伤，还须“强内”。

在五月这样的劲敌面前，容不得半点怠慢与小觑。术汤如战鼓，晨起送一碗，健脾益气，襄助正气之生发。草木灰如狼烟，以其水煮粽，于端阳日服用，清毒散火，慑敌自警。

上阵杀敌，必赖枭将，石菖蒲、艾草、苍术与佩兰为伍，携兵带卒，艾作前攻，桃为后守，调葈耳以为粉，捻青蒿以为丸，芣苢、豨莶各尽其用，各听其命，落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一支实力强劲的军旅蓄势待发之际，盔甲不可或缺。

佩兰、石菖蒲、艾草、苍术，主副协同，煮水药浴。徐徐升起的苍术烟霭，与缓缓入内的兰汤热气，穿戴在身，正是一件屡攻不破的盔甲。

随身佩戴着佩兰香囊，更如同有了一把利刃。佩兰这把利刃，属菊科，自带芳香，能去秽，可杀蛊，又善解表，行走于五月户外，不得不佩。蚊子闹腾，用香蒲的水烛点燃了驱之。毒蛇横行，涂抹些雄黄粉避之。此法不怒自威，既不戕敌性命，又可驱敌兵于百步之外，保全自我，可谓是两全之策。

杀敌在阵，若不幸受伤，蟾酥或可一用。走在五月的草地上，蛤蟆被晒成了蟾酥，捡起来一个刺穿了，把内中的沫子收了，是现成平疮药，此所谓“蛤蟆辟兵”。葛根菊茎、苋菜葫荽，相念药、能饮药、不忘药、急中药、金疮药，万般对策以作备用。

然后广屯粮草，按兵不动，不嫁娶、不建房、不砌灶、不搬家、不造船，避敌如雷，任你兴风作浪，我自岿然不动。

五月是恶月，是防疫月，外有毒虫淫雨如刀山，内有烦心躁气似火海，内外夹攻，不病也伤，如坐病薮。而正是因为五月的不可触，才将古人个个逼成了医药通。

在这个万物长极的时刻，大自然的刀兵来势汹汹，不可强攻，只能智取。在退守的姿态中，中国形成了自己丰盈的文化。这也正是中国文化让人敬佩的地方。